余晓芳带着两个女儿在街头,引路人围观
那辆三轮车就像一个绿色的铁皮盒。它会突然出现在城市中某个繁华角落,等待并接受着人们的围观与“救助”,然后消失不见,直到某一天,又出现在另一个地方。
掌控着“铁皮盒”的,是一个叫余晓芳的女人。没人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地是哪里,唯一确定的是,从选择流浪的那一刻起,她和在“铁皮盒”出生、长大的两个女儿的命运,就始终和陌生人相关。围观中的打量、猜测和质疑当然存在,但最后,她们总会无一例外地收获陌生人的关切和馈赠。
作为一个施与被施的故事,到此就该稀松平常地结束了。但当有人对这两个“衣不蔽体”、“失语”的孩子产生道德或是情感上的牵动,并试图进一步将她们从“铁皮盒”里拉回到正常生活中时,他们却发现,“铁皮盒”开始关闭,它的主人带着它又一次消失了。
移动的“铁皮盒”
一
这里是珠江东岸住宅区,也是广州塔的“后花园”。年8月一个寻常的周五,一个31岁的女人选择来到这里。
她驾着一辆机动三轮车,车后的铁皮车厢是定制款,长2米,宽1.5米,右侧一整面掀开,能看到车厢内的全部景象:三分之一的空间被大大小小的生活用品挤占,塞着衣服、被子、尿不湿和米面粮油,还有一个12L的塑料水瓶,紧靠着电磁炉和发电机。
车头单杠挂着一个红花搪瓷尿罐,顶上扣着的婴儿车和儿童浴盆,随着车晃动,叮当当作响,向外宣示着车上生活的还是幼齿小儿。
从出生到现在,小女儿已经在车上过活了八个月。她小名叫嘟嘟,平时能吃能睡,三轮车的空间关不住她。娃娃肥胖的短肢极其灵活地四处爬行,碰壁了就转换方向——“扑通”,她从母亲头顶的空隙一钻,掉到地上。
余晓芳被哭声吵醒,一个反手把她从地上拎回车厢。
不远处独自玩耍的六岁女孩是姐姐。她头发乱蓬蓬地打着结,发量稀疏,下体赤裸,只套件发紧的洋红色T恤,在日头下光脚打转。
没过多久,车上的女婴又绕过母亲的遮挡,爬到驾驶座,撞开了没锁的车门。她像个小西瓜滚下车,脑袋咚地撞地,炸开一声嚎哭。
“我叫余晓芳,嘟嘟的爸爸不见了,我要找到他。”
余晓芳通常以这句话开启自己的一天。
“你报警了吗?”
“走到哪里都会报警,警察回复只靠身份证查不到他最近一年的行踪。”
“家是哪里?父母呢?不帮你吗?”
“江西。我早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这样带着孩子生活在车上也不是办法。她们太苦了。”
“我知道。我不会一直过这种生活。再找一个月,就找份工作让老大上学。”
三两个人走到车跟前,打听余晓芳的需求,戳戳嘟嘟的小肚子,嘟嘟见到人就咯咯发笑,格外惹人喜欢。
身穿碎花裙的年轻妈妈看不得这个,转身上楼,带着原本给自己儿子准备的没拆封的奶粉和尿不湿,把它们统统堆到车厢。
头发花白的遛狗老人路过,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送到余晓芳手里,牵着的那只秋田犬对着大女儿赤裸的脚丫嗅了又嗅。
一对租住在对面楼上的乌克兰夫妻走过来,丈夫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红色人民币,塞到三轮车席子下,并将这一刻记录在iPad里——
“I’llshowthistomyfriends.IseeChinesepeoplearehelpingeachother.”(我要把这个给我的朋友们看。我看到中国人在相互帮助。)
也有其他的声音。保安告诉余晓芳,再往地上乱扔果皮垃圾就只能请她们离开。
一个女人,在路对面抱臂观察许久,突然走过来对着捐赠东西的人怒目:“这样有用吗!你们觉得这样有用吗?”之后扭头走开。
二
不管跑多远,那个叫帆帆的大女儿总能被车上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最终回到“铁皮盒”的家。
从街这头跑到对面那头,她把自己逗出一串大笑,笑到打嗝,笑到咳嗽——
“别笑了!跟傻子一样,丑死了。”余晓芳不喜欢这个笑声。
这是她冒着单身生育罚款的风险生下的女娃,和嘟嘟同母异父,父亲依旧不详。
有时候她会跟我说起帆帆的父亲是相亲认识的网友,有时候又说是分手后消失了的男友。唯一不变的是她说起这个男人时满意的神情——生孩子,一定要挑个颜值不错的男人。帅男人基因好,懂吗?你看他的孩子就长得很不错。
除了长相不错,她看不太到这个孩子身上还有什么优点。帆帆掠过车厢,胳膊肘无意将热水壶碰翻在席子上,余晓芳一脚跳下车,用江西话朝她大喊:“就是个祸害!祸害啊!”
骑车载着小孙子的阿婆路过,注意到了这个跟孙子年龄相仿的半裸女孩。
“你好小姑娘。”
“呜啦啦啊!”帆帆回应道。很快,阿婆意识到,眼前的女孩竟然不会讲话。
“跟我一起说,这是裤子。裤子。裤子。你要穿裤子。女孩都要穿裤子。”
“阿依啦啦哇哇啊。”帆帆对她“说”。
“拜拜,你说,拜——拜。”阿婆边说边挥手,试图用动作加深她对词语的理解。
“bie——”在重复了几十遍之后,女孩终于开始发出类似的声音。
“对了宝贝!拜拜,拜拜,是拜——拜!”
最终,帆帆学会了一边挥手一边“拜拜”。阿婆对着眼前挥手的女孩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她找到余晓芳,告诉她,她的大女儿学会了说“拜拜”。
“为什么她不会说话呢?”
“我不知道。可能她太笨了。她从小就不爱讲话。”余晓芳撇撇嘴。
“给她找件裤子穿上吧!小女孩光着屁股像什么样子!”
路过的阿婆教帆帆说“拜拜”
天黑下来,帆帆从当天收获的食物堆里捡起一包棉花糖,递到母亲面前,发出“哼哼”的声音。余晓芳把包装撕开,袋子丢到她怀里。熟练的投喂是一天中母女少有的互动时刻。
塔下观光的游客举目远眺,将摄像头对准珠江夜行的游船,或是陪衬以黄色柔光的高楼。
余晓芳的焦点与他们不同。她注视着车子对面的下水道,大叫一声:
“快看!老鼠!住在下水道里的老鼠。真搞笑。老鼠都有家。”
“我如果也能有个家就好了。”
母女三人坐在地上吃路人送的快餐
三
搬进出租屋,余晓芳立刻给杨蓉发了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