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中国青年报
原标题:女工们的既要和又要
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
林月脑中的父母,被她10岁的那一年,分成了两种样貌。
在那之前,他们模糊、遥远。在广西农村的家里,他们是墙上一张黑白半身合照,是忽然到来又很快消失的来访者。他们在广东中山打工,一年回家两次,停留一个多星期。
10岁那年,林月和姐姐、弟弟被父母从老家带出来,再也没有分开。父母的形象逐渐清晰、真切起来。5口人住一间出租屋,睡上下铺,条件艰苦,但母亲常做美味的白斩鸡,一家人围在一起吃。
林月初中毕业就开始打工,给超市上货、去饭店传菜、在流水线加工食品。尽管工作总是很辛苦,但当了母亲之后,她坚持把两个孩子带在身边。
她一直记得,小时候和亲戚生活在一起,自己早早“懂事”,习惯做家务,想要一把瓜子都不会开口。她不想让孩子经历这些。
但对林月来说,带着孩子,找一份兼顾家庭的工作并不容易。
女工在悦辰“妈妈岗”车间工作。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周日晚在悦辰的舞蹈室跳舞的女工。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悦辰的“妈咪小屋”。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放假的孩子在活动室打乒乓球,她们的妈妈是工友。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需求
回想童年时代,冯家淇觉得父母一直在忽视自己。
父亲外出打工,母亲在村里经营小卖部,“人和店几乎不分身”。她提的需求,母亲总以“忙”为理由拒绝。她和同学闹别扭,把事儿憋在心里,“他们没空听”。
孩子总会记得那些父母以为再小不过的事,比如电视剧《还珠格格》热播,冯家淇想要一件印着主角形象的衣服,同龄人是家人陪着去选,她只能等待父亲把衣服带回来,没得挑。
后来,冯家淇也当了母亲,有机会弥补那些“遗憾”。她常常花几个小时给孩子读书,小儿子喜欢日本动漫人物奥特曼,她就买回印着相关图案的儿童服装。
除了需要当好母亲,冯家淇还需要工作。在小儿子上幼儿园之后,她开始重新寻找机会,“自己赚钱给孩子花”“买东西不需要向谁解释”“吵架时不止老公一个人能拉高音调”。
28岁的黄春花也曾因为生育停工4年。她回忆,那段时间自己在朋友圈里是“隐身”的。买菜路过曾经就职的工厂,她会多看两眼。家庭开支,女儿优先,她的喜好留在购物车里。
有时她经过家附近的奶茶店,看到排队等候的年轻人。这个从前最喜欢喝奶茶的女人只会看几秒,然后离开。她想念“金桔柠檬茶”的味道。
流传在女工之间的故事包括,有人停工全职育儿,给小孩买奶粉、尿不湿,会被丈夫抱怨“钱花那么快”;有人在超市购物,丈夫拒绝为其选购的物品埋单。
这些故事总是与“独立”“尊严”有关,但更多时候,女工们生育后重返流水线,是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理由,增加家庭收入。
在湖北,一个名叫向京艳的45岁女子创办了武汉“加十分”服装工厂,专门招收“妈妈”,3个厂区有多名女工。在其他企业“用工荒”的时候,这家工厂曾一天接到8个求职电话。
在向京艳接触到的求职者里,有本地人生了孩子不想外出,也有来自福建、山东、云南的女人,带着孩子找出路。有人打来电话时在哭,一个贵州的单亲妈妈说,要带孩子,要给母亲治病,想举家前来,“你这里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
向京艳记得,厂里的一名女工生完二孩,孩子刚满月就来上班了。她说,丈夫一人的收入不够,自己要赶紧赚钱。干了几天活儿,她体力跟不上,只得回家。可没过多久,她又回来了。
向京艳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出生后,她和丈夫到外地工作,把孩子交给老人。后来,大女儿常说自己是“留守儿童”,对父母的印象是“离去的背影”。于是,第二个女儿出生后,向京艳辞工在家,待了两年多。
湖北是务工人员的流出地,打工的母亲总要面临那道选择题,让孩子成为“留守儿童”,还是让自己成为“全职妈妈”。
黄春花在“妈妈岗”车间工作。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黄春花接放学的女儿回家(左),这条路上来接孩子的多数都是妈妈,她们要骑着电动车穿梭在汽车之间。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困难
第一次怀孕时,冯家淇在一家玩具厂工作,拿打胶机粘塑料房子。车间异味重,需要加班,她辞职了。5年后,她重新开始找工作,面试时,只要一提孩子小,机会就变得渺茫。
一次,她去一家床垫经销公司竞聘销售员,面试官问她“你能出差吗”,她说“试试看”。对方反问“你有两个小孩,怎么试”。
她很沮丧,接下来的半年不再去找工作。她偶尔打点零工,但拼订单的工厂经常加班,服务业没有“朝九晚五”,小作坊没有五险一金。她试过把孩子托付给婆婆,每晚10点下班回家,孩子已经睡了。
38岁的李淳是单亲妈妈,一个人带6岁的女儿。她做过销售员,开过服装店,自称曾当过一家美容院的中层管理者。丈夫有了婚外情,她希望女儿“在更有责任心的环境里长大”,选择离婚。为了多陪女儿,她在离家不远的药房里看店。药店一般夜里11点30分打烊。有时候,她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忽然接到外卖订单,得坐在店里等骑手。
她又辞职了。
在她看来,孩子上幼儿园之前需要好好陪伴,上了小学晚上得辅导作业,这仿佛都是妈妈们责无旁贷的事。为了兼顾家庭,女工们只能拼命寻找那些时间灵活的生计,有人在村子附近做撕纸箱胶带的工作,边看孩子边干活儿,两天挣50元;有人早上5点起床,骑三轮车赶到集市上摆摊卖衣服,中午回家带孩子。
她们没有亮眼的学历,谈不上拥有不可替代的技术。很多人从没仔细想过职业规划。
有一次,林月送完孩子,看到路边一所幼儿园招保育员,她忐忑地打去电话,结果被录取了。她把孩子也转进这所幼儿园,每天一起出门、回家。孩子毕业,她也离职了。
对做过的几乎所有工作,她都没有“喜欢”过。唯独有一次,她在一家日式餐厅做服务员,喜欢隔着玻璃看厨师做寿司、刺身,摆盘时点缀上雕好的萝卜花和一小片叫不出名字的绿叶。
尽管工资只有0多元,但她觉得有意思,“能学新东西”。刚待一个多月,两个孩子轮流发烧,她照顾孩子还要上班,也病了,不得不辞职回家。
正式工辞职要“扣这扣那”,还要打好提前量。林月习惯打临时工,做一段时间就回家,辅导孩子考试、准备过年过节。
冯家淇的丈夫常出差,有一次连续4天,一个孩子总在夜里发烧,她哄另一个先睡,叫亲戚帮忙照看,然后医院输液。
此次接受中青报·中青网采访的所有女工都表示,遇上孩子放假、两人又都在工作的时候,夫妻之中,总是女方请假回家。
林月坦白地说:“如果我赚得更多,一些事就让他去忙活了。”但这些年,只有在食品加工厂加班做计件工的那一个月,她曾赚得比丈夫多。
重返
年,冯家淇听朋友提起,附近有个工厂,很适合像她这样的“妈妈”。她再三问,“只用工作8小时吗”“可以随时请假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她前去应聘。
这家企业是广东中山悦辰电子实业有限公司,一家成立10年的电子产品生产企业。它的“妈妈岗”车间,有3条生产线和名女工,年轻的20岁出头,也有超过50岁的。
她们装机芯、贴绒布、打螺丝、焊烙铁、戴耳机测音、套袋打包装,每天工作8小时。企业生产的音响贴上飞利浦、海信、哈曼卡顿等品牌的标签,销往欧洲、北美洲。
女工们拥有“请假自由”,可以随时请产假、带薪年假和旅游探亲假。“妈妈岗”和其他岗位同工同酬,福利相当,月工资元左右。
厂里的“妈咪小屋”摆着微波炉、冰箱和沙发。图书室里有《如何预防孩子跌倒》,也有《中国财富梦》。工人的孩子可以进图书室看书、写作业,宿管会帮上班的妈妈照看。10月的一个周末,两个小女孩开心地在活动室打乒乓球,她们的妈妈是工友。
这家企业的人事助理邝转娣回忆,几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有女工来应聘“妈妈岗”。这些人来自附近村镇、市区,也有外地人看了新闻找过来。有个村子来了十几个女人,有女工和丈夫、弟弟、弟媳同在厂里,还有的女工已当上祖母。
冯家淇在这里重新开始工作。她扎马尾,常推着零件行走在车间,给流水线备货,职位是“助拉”,比普通女工高一级。
傍晚5点30分,下班铃声响了。林月从座位上起身,打卡出门。几分钟后,车间就空了。这些女工赶时间,大多数人要骑上电动车去幼儿园接孩子,5点放学,晚接1小时要多花10元。
年,黄春花也来到这条生产线,为音响主机贴操作指南,给机箱底部贴防滑垫,每天重复几百次。午休时,她会和工友们点奶茶喝。几个人聚在一起,砰砰砰地用吸管戳破茶杯封口。黄春花把附近新开的店都“探”了一遍,重获“奶茶自由”。
对于“不工作行不行”这个问题,这些女工的答案都是“不行”。有人说,女人不能连买卫生巾都找人要钱。
在这家工厂,车间里也有不少女性,等孩子大了,复工时已人到中年。舞蹈室里,一群外地女工常在周日晚上来跳两小时。有一个名叫李小新的女工,穿豹纹衬衫、黑色百褶裙和白色厚底“老爹鞋”。她45岁,戴彩色的发卡,跳舞时甩着马尾辫舞动裙摆,“为了那种青春靓丽的感觉”。她婆家在广西,养大了3个儿女,才决心出来打工。
她回忆,上一次跳舞还是没做母亲的时候。
向京艳的厂如今有3个车间。武汉举办第七届世界军人运动会期间,她把工厂搬到远离城区的黄陂王家河,厂里有女工通勤不便,向京艳让她们居家工作。
她把原材料备好,量大的开车送过去,量少让女工自己来取,三五天做完一批来交货,再领新的。
有人在家里买了价值几千元的缝纫机。一个女工告诉向京艳,自己早晨起来,送完孩子上学,把菜买来择好,米放进电饭煲,汤炖上,就开始踩缝纫机。
这种灵活的方式没有影响订单完成的效率,此后,求职的女工如果离厂较远,向京艳就让她们直接在家里做。她给女工们买了保险,准备了红色的工服,寓意“红红火火”,希望她们永远告别“手心向上的日子”。
她把七八条红底白字的横幅挂在厂区的墙上。这些口号是向京艳和妹妹想出来的,一共列了20多条,她念给女工听,大家叫好的就印出来。
她最满意那条“独立的女人,靠自己才是女王”。发工资日她转账给女工,有人回她,“谢谢老板让我成为女王”。
缝纫机在厂房里运转,布料经这些“女王”的双手,变成一套套校服,运往全国各地,以及日本、老挝、新加坡。
向京艳的工厂里,女工们帮忙挂横幅。受访者供图
冯家淇在“妈妈岗”车间工作。中青报·中青网记者王景烁/摄
对接
近几年,在广东的不少乡镇,招工难已成工厂面临的普遍问题。过去,为了给悦辰招人,邝转娣和同事去热闹的集市摆摊,结果无人问津。
年,公司副董事长余清听人说,附近有个村,不少“妈妈”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把她们招进厂里,负责相对简单的产品装配,每天工作8小时。
消息传播出去以后,车间的“妈妈”变多了。为了应对难以避免的“请假”,厂里用上了“全能工”制度,培养随时能“顶岗”的机动工人。
3年以来,10多个人的“妈妈岗”慢慢延展出一条生产线,又形成专门的车间。目前,这家企业一线员工有多人,女工占七成,“妈妈岗”占三分之一。
这些女性珍惜工作机会。冯家淇在厂时几乎从不闲着,给流水线备好货后,她常帮临时请假的工友顶岗,整理车间里散落的物资。
年,这家电子企业的产能逆趋势增长了68%,企业干脆缩减了劳务工数量,把更多名额用来招揽“妈妈”。“都说妇女能顶半边天,我看是大半边。”余清说。
中山市妇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