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蔼力在新展“莽原”现场年
75后艺术家贾蔼力,
中国当代艺术的中坚代表人物,
为人却极真诚、低调、朴素,
自称他的艺术是“为了赢得小人物的胜利”。
他以“画大画”闻名,
最大的新作《莽原稿》,尺幅近10m×7m,
他具有被世界所公认的天才,
却始终坚信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
一个为绘画梦想而驱动的“狂徒”。
身着迷彩服的贾蔼力(右)与油罐创始人乔志兵在布展中
年11月10日,
他的大型个展“莽原”登陆上海油罐艺术中心,
一条独家专访贾蔼力和策展人沈奇岚,
听他聊了聊他的狂飙之旅。
撰文
陈沁责编
陈子文
摄影:芦笛JiaAiliStudio.
辽宁丹东,一座寒冷的东北城市,接近中朝边界。贾蔼力自称,他是“小地方走出的小人物”。
走向哪里?这个路径听起来或许梦幻:从地级市丹东,到省会沈阳。从首都北京,到美国纽约。
20多年过去了,时代疾风骤雨般变化,曾是全国最大重工业基地的沈阳铁西区,在历史中衰落。曾聚集五湖四海追梦人的北京黑桥村,于地图上消失。这些,都是贾蔼力经受过的现实。而本来,至少是在少年时代的他看来,如今他所获得的,是曾经“绝不敢想象的”:一个普通人,来到舞台中央。
路途中,行走中国边境线和河流的计划
贾蔼力没有停止过画画。这些年,他的艺术在世界各地展出,美国、英国、意大利、新加坡、日本、韩国。年,他被享誉国际的艺术画廊高古轩画廊代理,在纽约拥有专属的工作室。
年3月,纽约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覆盖纽约西21街。一场汇集了贾蔼力近十年作品的个展“燃烧”,成为高古轩画廊历史上,除毕加索的展览之外,观展人数最多的展览。乌泱泱的人群,挤在展厅入口,想要一窥他画笔下的中国当代艺术。
贾蔼力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布展
贾蔼力与上海油罐艺术中心创始人乔志兵在年便有展览合作之约
这次,贾蔼力的新展“莽原”,则是近些年他在国内的首次大型个展。
11月7日,提前三天,他从北京飞来上海布展。巧合的是,北京突降大雪,航班被迫取消。他改乘高铁,抵达时已是深夜,马不停蹄,布展的工作持续到凌晨3点。
次日,我们在上海油罐艺术中心碰面,对谈从白天持续到夜色降临。
贾蔼力身形高大,穿着迷彩服外套,看起来稍显憔悴。他的语速有些迟缓,在组织语言时,思索始终持续着。他的叙述风格,和艺术风格有某种一贯性:谨慎,同时具备一种“破坏力”——这种破坏力来自真诚,从而给人一种信服感。
在贾蔼力看来,艺术创作就是人之为人的过程,在真之上,人的勇气可以变得无限大。
采访持续的间隙,他有时需要起身检查灯光,和工作人员一起调整细节。忽然,他从巨幅大画前疾步走过来,他说,“我想修正一个词,应该是‘狂飙’。因为绘画这件事,追求的是我所热爱的东西,为了理想,从一个良家少年,变成一个狂飙之徒。”
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充满少年人的欣喜和神气。
贾蔼力摄影作品《No.2》xcm年
成为狂飙之徒
年,贾蔼力16岁,他在丹东念职业高中,学实用美术。
不出意外,两年后,他会成为一名美工。进广告公司或工厂,也可能去电影院,绘制广告牌。
少年贾蔼力,没敢想象自己未来会成为一个画家。对于小地方出生的人,人生的道路往往是既定且窄的。这个理想太过遥远了。更何况,他也没有条件奢望这些。
少年贾蔼力
青春期,不识愁滋味,他成天在外面瞎玩。有一回,他和同学逃课去划旱冰,旱冰场就在父亲工作的工厂前面。几个少年玩的满身大汗,中午趴在窗户边,远远看见,父亲坐在一台机器前抽烟,像一尊雕塑,就那样坐了整个中午,也不吃饭,也不言语,翻腾的烟雾在上空盘旋了一会儿,顷刻间消散。
此般情景,或许也是那个年代东北大氛围的缩影,人在浪潮中,不知何去何从——工厂早已开不出工资了。
90年代的东北工厂
夜里,父亲准时回家吃饭,如同正常上了一天班。但那一天的所见,始终印刻在少年贾蔼力的记忆里,他触动极深。仿佛突然之间,窥见了大人的世界和其间的残酷现实,就像在平滑的地面上飞驰,忽然撞见一个裂开的峡谷。很快,父母的工厂相继倒闭,家庭生活一度非常拮据。
同如今获得的成就相比——在他史诗般磅礴的画幅面前,在那种无法忽视的天才和禀赋面前——贾蔼力却始终在强调自己成长过程中的平庸。
这种平庸,甚至是从幼儿园开始的。虽然不是最差的,但在人群中,永远不是拔尖的。很长时间,他都是被淹没在群体里的大多数。
《我们来自世纪》布面油画xcm-年JiaAiliStudio.
命运的改写,从学画画起始。但即便是在职业高中美术班,他也不是画得最好的。意外的是,他的美术老师毕崇旭和夏玫,却觉得他行,甚至觉得他将来,一定可以在艺术上有所作为。
这种鼓舞,对“一个普通家庭背景的一个普通人”而言,就像忽然得到某种指认。于是,在命运面前,贾蔼力有了身份。
少年贾蔼力内心,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狂野”。他说,美术老师给予他最宝贵的东西,是“相信”,不是世俗层面的确信,而是在内心深处,有一个东西忽然充实起来。虽然,这完全是和现实生活脱节的。
重访鲁美
《行走的少年》布面油画x80cm年
在丹东,一个少年鼓起勇气,去想象自己未来应该成为一个大画家。这种“狂野”,如今回忆起来,就如同在内心的荒原上,开启了一个狂飙者,一个追求自己所热爱的绘画梦想的狂徒。
年,狂徒贾蔼力,背着一块画板,独自坐上绿皮火车,从小城丹东,去沈阳考美术学院,考的是最难考的油画系。连续落榜三年后,第四年,他以专业课第一名的成绩,被鲁迅美术学院油画系录取。
梦想,开始照进现实。
工作中
“越是到所谓的高光时刻,
我会问自己:你到底是谁?”
千禧年之初,贾蔼力到沈阳上大学,正赶上国内美术学院涨学费,一年的学费从2千块,直接涨到一万两千块,这是东北小城市工人家庭无法承受的数字。
回想起来,大学四年,他几乎没有休息过。下课后,他一个人躲在画室画画。每到周末,他就去外面开美术班教小朋友画画,所有空闲的时间,都用来挣钱。
毕业时,他是那届学生里,习作画的最多的,从教室搬到走廊,堆成一个小小的山头,被保安拦住,说你这一堆,都是安全隐患。
在鲁迅美术学院上大学时期
贾蔼力不觉得这叫励志,他觉得自己已经被所热爱的事情充满了,“其实是很喜悦的,那种很纯粹热爱一个事儿的感觉,如果这种感觉哪一天没有了,创作也就结束了。”
毕业后,他留在鲁美任教,在铁西区租了间工作室,也是一个劲儿画画。
《无名日》布面油画xcm年
《冻光》布面油画xcm年
JiaAiliStudio.Photo:YangChaoStudio
这一时期,他创作出早期的重要作品《二月物语》和《无名日》系列,巨大的画幅中,或是一朵腾空而起的巨型蘑菇云,或是昏暗荒凉的天幕底下,海中央一对赤身男女,景象开阔,意境深邃。
贾蔼力爱走街串巷,当时整个铁西区,是城市建在工厂里,街道的名字,叫的都是重工街、卫工街,工人文化很浓。如今,这种风貌也慢慢没有了。
近些年,他爱看“新东北作家群”的书。他喜欢贾行家的文人气质,和他笔下所描绘的人间大喜大悲的小故事。一个时代过去了,这些作家把过去时代里一个个普通人的喜怒哀乐,用文学表现出来,让生命在时间里被附有了意义。
其实,贾蔼力画画,干的也是这件事儿,他所画的,也总是普通人。
《未命名》布面油画xcm3年JiaAiliStudio.
留校任教的第三年,外部环境越来越令他焦虑不安,很多人在艺术中追求成功学。而他,却想“狂飙”进更大的舞台。
年,春天,贾蔼力搬到北京黑桥村,成了初代北漂艺术家之中的一员。
《未命名》布面油画、综合媒介xcm年JiaAiliStudio.
这一年,他做了人生中的第一次个展“疯景”,反响热烈。戴防毒面具的赤身男子,成为他画作中最常出现的形象之一。他的作品,也开始进入国际视野。
在黑桥村的生活令他难忘,之后几年,他来来回回到处搬工作室,年均两次,都在黑桥村周边。
《疯景》局部布面油画xcm年
JiaAiliStudio.
他在那里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小地方来的农民工、地摊小商贩,也有等待签约的摇滚乐手、独立电影人,甚至还有刑满释放者、“通灵者”,他们寄居在城市外围,怀抱梦想,寻求机会。这些人的表情和眼神,仍旧历历在目。
他还记得,自己如何眺望着次年城中的奥运圣火,绚丽的烟花在空中炸裂,当大家抬头凝视着远方的荣耀,眼瞳里也反射出微小而闪耀的光点。这是时代的远与近,个人的困与乏。
与儿子在一起
在北京,贾蔼力的艺术家朋友并不多。他不混圈子,极少社交,称自己是“无门无派”。总的来说,贾蔼力是个深居简出的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室画画。
画“大画”,对他来说,技术上并不存在太多难度,大与小都是相对的事儿,只是总得在梯子上跳上来、跳下去,但他还是有个“心法”:你画一张大画,你要把自己当作是一个巨人,在画一张很小的画。
北漂14年,贾蔼力的声名越来越大,他开始在世界各地举办展览,作品拍卖跻身千万级。
“燃烧”个展现场年纽约
在国际上的声誉,在拍卖市场上的成功,那些理应感到飘飘然的时刻,他反而没有什么漂浮感。即使内心会有一瞬间的波动,但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越是到那种所谓的高光时刻,我就越会问自己:你到底是谁?”
这种踏实,其实是前后印证的。不论外部世界如何变化,狂徒贾蔼力只有一个身份:画家。
这个从丹东走出来的画家,始终觉得自己只是个普通人,他所偏执的绘画理想——“在绘画上,赢得普通人、小人物的胜利。”
贾蔼力在“莽原”现场
新展“莽原”:献给普通人的史诗
若白日去到“莽原”现场,抬头望去,极高的圆形玻璃穹顶,会将天光投进展厅。
再周身四顾,四面墙上,每一面都是一幅巨型画作。看“大画”,距离的远近会带来不一样的视觉感受,远观是宏大叙事,是力敌千钧;近看,则是细密微茫和结构关系。
宏大感、史诗感,这是见到贾蔼力作品时最直观的感受。但对他来说,自己的画,和文艺复兴时期那种神圣的宗教画最不一样的地方,是他从来没有将众神、英雄们纳入画面,他所营造的场景,每个出现在画面中的人物,都是他感同身受的普通人的形象之灵——他想赋予他笔下的小人物一种史诗感。
在贾蔼力看来,绘画艺术,是一个人在精神中求真的过程,只能自己去体验和完成。他的求真,某种程度上,是切身感受时代浪潮中,他和身边的人一起活着的过程。
“你画出的东西,和你真实体验过的情感,真实踩过的脚印,真实握过的手,产生直接的关系。而缺少生命体验的东西,就会发假。”
近些年,他很愿意画一个少年的形象,这一形象给人一种“至真至纯”的力量。也是这种力量,促使一个普通的丹东少年,狂飙进了艺术的世界。
贾蔼力摄影作品《No.1》xcm
《正午》局部布面丙烯x0cm年
JiaAiliStudio.Photo:YangChaoStudio
在今年的新作《正午》中,一个一直贯穿在贾蔼力画作中的“头上着火的少年”再度出现。这一形象取材自现实:时间穿梭回贾蔼力少年时代的东北,记忆中哥哥姐姐们的样子,朴素且单纯,而“着火”,则是对小时候东北街头火炬形状路灯的印象,他将这两者,重合在一起。
看他的大画,在感受恢宏画幅的震撼之后,细节的乐趣是无穷尽的。这也会令人好奇,他到底如何完成这样巨大的作品?
JiaAiliStudio.Photo:LinNan
贾蔼力几乎没有草稿,都是直接上手画。“这么多年下来,已经形成一种直觉,直觉和经验的混合物,如果这些东西叫做草稿的话,它其实是在你的脑海中。”
画布是白色的,笔在任何一个角落落下,它就是一个临界点,从而进入无限的可能性。而对贾蔼力而言,这些可能性的出现,必须遵照最诚实的生命体验。
他始终认为,你的双眼永远在看最伟大、高深的艺术,但肉身,永远还是在关心、热爱周遭的现实世界。
在工作室创作摄影:LiiibingJiaAiliStudio.
对现实世界的探索,也来自旅行。八年前,贾蔼力开启了一个行走中国边境线和河流的计划,从家乡丹东开始,把北中国的边境线一一走完。去年,在滇藏线上,他从温带往上走,山川、河流越往上走,越显简洁。雪山往下,则是冰川和融化的水流。
阔大的天地之中,人愈显渺小。但回到画室里,他仍旧把画笔,献给了人。
鸣谢:上海油罐艺术中心、高古轩画廊、策展人沈奇岚
部分图片摄影:沈玮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