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讲故事的不可思议编辑部收录于话题#电影人生35#相亲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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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亲的失败,让李家成为众矢之的。村里谣言漫天,没有娶到媳妇的单身青年纷纷涌到李家门前,讨要说法。好勇斗狠的少强、性子软懦的少坤都拿不出主意,担子顷刻落在段姗姗身上……
本文是第八部,也是倒数第二篇。
再次提醒,国家已经开始打击非法跨境婚介的行为,不要轻易相信跨境婚介,以免受骗上当。
目送裴姐的车消失在褶皱起伏的山廓,李少强茫然若失。相亲的小伙子们站在滚烫的阳光里,一个个失魂落魄,仿佛身处梦境。
手指的剧痛让李少强清醒起来。他扯着嗓子骂小伙子们一顿,以防他们乱来,然后沿着大路拐角下坡,往公路饭店的方向走去。
在国道与村镇交叉路段的两侧,常见这种百姓自营的简易饭馆,除了提供食宿,还兼设洗车和配货业务,某些炊烟稀少的矿区饭馆,甚至还有牌室和洗头房等配套设施,堪称迷你服务区。
李少强的老家就在省道边上,虽然相隔万里,但车马形似,倒也见怪不怪。他远不如李向东谨细,但也隐隐晓得老父的用意:
在茫茫荒野挑中这个栈穴,甚至不惜折断儿子的手指头制造机会脱身,肯定有什么隐情。他想起石桥边,父亲有气无力地说着放弃这次相亲的场景和偷看后备箱时的心神不宁,越琢磨越觉得不大对头。
李向东向来临事不慌,纵然境况棘手,最多也就是假意示弱,内里从不失体面,可这次却面愁气颓,一副失魂蔫败的模样。
不过即便有诸多反常,李少强仍没有往最可怕的方面去想。跨国相亲是搏命的营生,父亲在这条路上走闯了五年多,眼宽手辣,再不济也能囫囵回家,眼下最重要的,是赶紧把四个狗货带回去,以免出什么岔子。
在饭馆老板的指点下,李少强在三公里外一家诊所处理了指伤,当日天色已晚,一行五人便重新回到饭馆歇宿。晚饭时跟人拼桌,意外认识了安徽的重卡司机老董。
老董年近五十,但长身红面,肌肉发达,倒像三十出头的青壮。他原本有一辆属于自己的重卡,随着货贸规模化加剧,走空成为常态,再加上各路神仙的盘剥和贷款的重压,单打独斗难以支撑。为了生存,他便把车转让给了一个货队,成了专职的司机。
李少强一行人都曾是乡里蹿跳的混混,跟老董这种老江湖特别谈得来,三言两语便揭了底。老董听说他们要回乡,马上表示可以载他们一程。车队有六辆重卡,车头准乘三人,除正副驾驶,恰容一个空间,完全可以把五个人捎出藏区。
这里临近空静远寂的柴河,灌丛密布,石丘纵横。即便去往东边的日喀则,也没有公共交通可以乘坐。要想离开,只能驶进有着“死亡公路”之称的G高速,在崇山峻岭中碾着千里峡风出东北方,或在萨拉转乘,或出藏入青海。一路上光影迷乱,云雾重重,如果不是熟门熟路的老司机,很容易出事。
图
死亡公路G
李少强一听说老董愿意帮忙,感动得连连喊哥,自掏腰包请司机们大搓一顿。
出发之后,老董的态度却冷淡起来。在车通过拉萨的时候,李少强提出下车,居然遭到无视。
拉萨一直是相亲队伍的往返中枢,李少强轻车熟路,已不需要再乘坐卡车,可老董却以赶路为由加速驶离了萨拉。当车队呼啸穿过那曲大桥后,李少强已经迷失在那曲河的波光里,想下车也不能了。
一天半后,车队顺利横穿青海,开进永靖县西北方一个配货站。老董指挥李少强等人,从车上卸下五个两米多长的胶囊形改装油罐,在配货站一个老头的引领下,拖到一个装有油压起降机的水泥大凹池。
这些油罐是司机们用来贩运汽油的。藏青有很多民营加油站,每升油价和中原地区正规加油站能相差一到两元。老董开的重卡配有六百升大油箱,用自制油罐沿路补给,一趟走货可以赚近一千块钱的外快。
不仅如此,他还联合其他司机兄弟,与偏远地区的货栈老板批量偷运廉价油,私贩给同行们赚更多的差价。
卸完油罐,老董不再强留。他其实并没有出格的恶意。之所以找李少强他们,因为这种事擦着法律边沿,属于越线操作。有机会就找人顶缸,是司机们心照不宣的套路。
李少强连夜租车奔赴兰州,购买返乡的车票。
到了人烟稠密的地界,相亲的小伙子们渐渐从惊惧和疲惫中回过神来,压抑多日的怨气再也遏制不住,一口气发泄出来。
其中有一名叫姜会鹏的狗货表现出尤为强烈的敌意,他想起几天前在仁布附近,就因为抱怨一句晕车,居然被李少强当众扇耳光,这是奇耻大辱,无论如何也要报复回去。
凌晨,火车快到省会时,姜会鹏偷偷将方便面汤灌进了李少强的鞋里,由此爆发激烈的冲突,险被乘警处理。换乘大巴的时候,姜会鹏又撺掇剩下三人,把李少强围到客运站西侧的小花园里凑了一顿。
李少强手指上着夹板,行动不便,只能任人宰割。他试图用拢媳妇缓和众人的怒气,却脑袋短路,顺嘴冒出一句:“等我爹回来,以后再带你们去拢媳妇!”
狗货们脑袋混沌,可也不是傻子,立刻听出话头不对。一个名叫任伍的狗货大声喝问:“啥叫‘以后再拢媳妇’?是说这次黄了?干你娘的,你爹可是收了钱的!”
李少强情知失言,想要一赖到底,偏偏演技有限,越描越黑,成了狗货们的出气筒,好不容易挨到回村,矛盾已到不可调和的地步。
参加完县城的学前教育安全培训后,段珊珊就在幼儿园吃住,一连七八天没有回家。培训期间,她接触了县城东南诸镇几个幼儿园的主理人,备受打击。
参加培训的三十多个园长中,段姗姗年龄最小,加上幼儿园不成规模,没有人愿意跟她交流。强撑着笑脸主动搭讪,要么碰钉子,要么换得一堆毫无营养的废话。
段珊珊憋着一肚子火,赌气要把别家的东西全都学起,把幼儿园带进更高层次。可等真正实施,发现连阅读都颇有滞碍,她不甘心因为学问不行被比下去,发狠在幼儿园住下来,拿着县里发的各样材料,逐句重学。
就在她跟自己死磕的时候,家里出事了。
李少强灰头土脸回来了,却不见李向东的身影。少坤询问父亲的动向,李少强一脸淡定地说:“爹独个儿去给人拢外国媳妇了!”
少坤打了几次电话,均提示无法接通,心里隐隐感到不安。
李少强归家的次日,镇派出所的警察找上门,强制传唤李向东。
在岳广兴事发后,镇派出所就收到了河南警方的通知,便以“涉嫌协助非法入境”口头传唤李向东。当时,李家父子已经去了藏区。村支书苦口婆心上门劝说,李向东的老婆浑不当回事,叉着腰大叫:“万事等向东回来再说!”
村委会递话失效之后,镇派出所便将传唤升级。与此同时,上次领回的三个尼籍女人也被列进县里强制遣返的名单。花了钱的庄户根本无法理解遣返,他们只有一个心思:
李向东拢回那么多外国媳妇,花一样的钱,咋偏偏我们家拢来的就犯法?有一家以为警察索贿,光天化日给人塞钱,结果罪加一等。在人财两空、绝户的恐慌中,三户家庭失了常性,结伴去李家讨要说法。
这时,李向东的老婆才真的慌了,赶紧唤来两个儿子商议对策。李少强好狠善斗,说来说去总是“干他娘的!”“日他奶奶!”“他妈的谁拍谁!”之类的浑话。李少坤生性软懦,也拿不定主意。娘仨儿商量了很久也没有头绪。
最后,向来沉默寡言的少强媳妇竟出来说话,建议把段珊珊唤回来拿主意。李少强对段珊珊没有一点好感,也不信这小媳妇能撑起什么大事,然而想起父亲的嘱咐:“遇到急事,要是我的电话不通,就找老二媳妇商量……”算是勉强应了下来。
少坤二话不说,去幼儿园接姗姗。
段珊珊故意把少坤扣在幼儿园,拖了一整天才慢慢悠悠回家。
村子里谣言在沸腾,一种说法是李向东被抓,只等判罪运回来;第二种说法是,李向东跟张国庆的儿子一样,陷在国外,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娶到外籍媳妇的庄户虽然被遣返通知搅得惊慌失措,但毕竟生米已成熟饭,损失有限。他们本就是计划生育年代撑到最后的“强狗”,身怀各种藏人绝技,逃事避祸个个行家里手。
如今家中参与跨国相亲的光棍就是当年东躲西藏生下的,所以害怕过后,也就静下心来,琢磨怎么打游击,把拢到手的媳妇留住。有了这个心思,自然也就没空去找李家的晦气了。
真正的麻烦,是李少强带回的四个小伙。
这些狗货年轻时就是镇上出了名的混混,在被婚恋市场淘汰后,颜面扫地,再加上身无长技,一下子跌到底层。本来指望领回外籍媳妇重振威名,没想到招来更多的嘲笑,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听到传言怒气冲冲,结伴堵上李家的门。
李少强邪火上升,扯下雨棚的木骨就往人身上招呼,手背破了一层皮,勉强打跑了两个。另外两个打红了眼,合力把李少强拖进巷子,当着左邻右舍泄怒火。
图
幼儿园附近的乡路
段珊珊和少坤赶到时,家里已经翻了天,李少强被姜会鹏和任伍摁住打耳光。她识得眼前这两个人:
身材高大、头发稀疏的是南街姜老锅家的二儿子姜会鹏,这个人曾在县里的KTV干过几年保安,后来参与恶性群殴,打伤了人,在监狱蹲了一年。
五官端正却腰长腿短的是邻村的任伍,也是游手好闲的混混,胳膊上有条长虫模样的褐疤,据说是几年前去城东单晶硅厂偷东西,翻墙逃跑的时候玻璃碴子划的。
两人都是段顺平家牌室的常客,行事悖赖无耻,赌品极差,还经常骚扰牌室里的女人,段姗姗未成年时,也被他们动手占过便宜。
“少坤!抄砖头,干他们狗日的!”李少强扬着胳膊一阵乱抡,从夹攻的缝隙中抽出身,抵着门垛召唤弟弟。
李少坤应了一声,便要上前相助,却被段珊珊用力扯住,最后还是本家几个长辈出面才勉强平息。
段珊珊让李少坤带着少强去卫生所治伤,自己没有进家门,随围观的街坊散去,直到晚上,啃完几页幼教材料,才又不急不慢地回家。
刚一进门,李向东的老婆指着她大骂:“你别以为粘着段猛子的光就能耍强,在李家门里,你这小骚面皮还不值钱哩!”
骂完又去骂儿子少坤:“长着眼睛只会出气!看你哥挨欺负,死杵在那儿看笑话哩!也不知喝了谁的骚尿,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接着又数落少强:“不成器的货,李家门里那么多亲戚,你喊哪个不行!亲兄弟迷糊了眼,就看着你被人打哩!”
嘴里三连骂,拐来拐去,总是归到段珊珊的头上。
段珊珊也不生气,一句话不说,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
村里普遍认为婆媳关系是家庭矛盾的根由,段珊珊则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她认为妯娌关系才是所有问题的源头。
庄户人家人多财薄,最患分配不均,即便父母一碗水端平,儿媳妇们也会怀疑是不是吃了暗亏。不光是家产分配方面,就连父母的连劳动付出、帮带孙子的时间长短等也被拿来衡量是否偏心。发展到最后,往往以婆媳之间的冲突收场。
看清其中关窍的段珊珊从进李家门起就格外重视妯娌关系。她对李少强的媳妇表现得十分亲热,不仅日常走动频繁,每逢嫂子娘家添喜过寿,也必有所表示,可谓面面俱到。
有一回少强媳妇借用电车,她直接拿出备用钥匙塞到对方手里。结婚时陪送的鹿皮绒外套,也是说送就送。每当李少强带人出去相亲,她也一定打发少坤把嫂子接回家,殷勤相待。就在前不久,还以婶子的名义给小侄子添了一身新衣。慷慨豪爽又细心,哄得少强媳妇团团转。
于是,李家冒出奇怪的现象:亲兄弟之间隔阂明显,妯娌之间却无话不谈,而这一切,又在公婆的认知范围之外。李向东的老婆不停对段珊珊发泄不满,可是谁也不拿她的撒泼当回事。
等婆婆休息后,段珊珊才让少坤把少强请到屋里,询问最后一次相亲的经过。她心里明白,像李向东这种谨细惜命之人,要不是有什么特殊情况,绝不会轻易独自犯险,怕是有什么妨碍。
况且派出所已经明确告知,上次给人领回的三个外国女人是非法入境,相熟的甚至再三上门提醒:“没你们想象的那么严重,赶紧让李向东回来主动认罪,河南那边的中介已经被处理了,不要一错再错,把小罪拖成大麻烦!”
李少强不情不愿地讲了相亲过程,他口才不行,叙述颠三倒四,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诸多关节说清楚。
段珊珊思绪飞转,她虽然聪敏,受限于学识,一时也理解不了跨国相亲的诸多套路和边境江湖的深沟暗渠。但她有基本的判断,那就是李向东摊上事了,而且非同小可,不仅导致这次相亲落空,还逼着他下狠手,撅断少强的手指助他脱身。
“大哥,你认识的人多,明天想办法放出风去,就说爹死在外面了……”段珊珊沉默许久,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啥?”李家兄弟面面相觑:“爹明明去给光棍们拢媳妇了,怎么说他死在外边了?哪有这么咒自己亲爹的?”
段珊珊并不解释,将李少坤扯到身边,低声嘱咐:“你这两天也不要去幼儿园了,去买东西,把超市、果蔬架棚、熟食铺子都逛一遍,再去理发店拾掇一下头发……记住!就去人多的地方,见了谁都高高兴兴的,要有人问你爹的事儿,你就说快回来了,知道没?”
两人莫名其妙,连问原由。段珊珊说几天之后你们就知道了,却不肯详细解释。李少强急道:“你没看那几个狗货找上门了?他们他妈的想要退钱!咱们先把这个事平了再说别的!”
段珊珊嚯地一下站起,狠狠地说:“你就是把人打死,也平不了事!反正我就是这么安排,你们不愿意就算了,你爹能不能回来管我什么事。”
自从段姗姗搞定幼儿园以来,李少坤对她言听计从,虽然开口咒亲爹匪夷所思,不过毕竟是口头耍活,心里敞亮,也不惧牛鬼蛇神,他正好不想在幼儿园收拾琐碎,便应了下来。
李少强怼了段珊珊几句,便骂骂咧咧的回了家,冷静下来,脑子里又一片空白。他不想受弟媳的指挥,可又没有别的主意,当晚被媳妇的枕边风一吹,终于不情不愿地接受现实,第二天乖乖照段珊珊的吩咐去做了。
第二天是周六,幼儿园没课,段珊珊一早就回了家。她没有回结婚时安置的新房,而是去了隔壁公婆那里。
午晌过后,姜会鹏和任伍又找上门,还带了几个本家的兄弟。姜会鹏猛踹李家的铁门,故意弄出“嘡”“嘡”的巨响,把街坊招过来,接着一通狂骂。
家里没有男人,李向东的老婆骇得丢了魂儿,躲在西屋里面不敢露面。段珊珊估摸着巷子里聚满了看热闹的人,打电话通知少强和少坤回家,才好整以暇地走出去,对姜任二人说:
“我公公冒险给你们拢媳妇,你们不闹,他可能还上些心,你们动了手,就是弃了娶老婆的念想,也不打听下这是谁家的门。”
姜会鹏梗着脖子咆哮:“诓打谁呢!现在全村都知道李向东死外面了!拢媳妇?先拢他的尸首吧!”四下张望,冲着门洞大嚷:“把李少强叫出来,今天不退钱,老子撅了他的狗话儿!”
“拿瞎话当棒槌,活该你们打光棍儿!”段珊珊挡在门前,语气挑衅地说。
姜会鹏怒气上涌,一把将段珊珊搡倒在地。
段珊珊穿着一件掐尖儿领的高腰小蝙蝠衫,摔倒后身子一挣,雪白的腰线露了出来。混混们齐齐“哦”了一声,放肆哄笑起来。
直到这时,李家本族的男女老少和街坊看客才像软蛆一样,缓缓蠕动到李家门前,哼哼哈哈,摆出劝架的模样。
接到段姗姗电话时,李少坤正在西街的熟食店闲逛。赶回家,看到地痞混混们堵在门口,也只是杵在珊珊身旁,不知如何是好。
对好勇斗狠的李少强,混混们还稍有忌惮,可段姗姗身旁只有那个老实巴交、窝窝囊囊李少坤。混混们谁也没把他放在眼里。
为首的姜会鹏还在放肆大笑,脸上突然挨了一拳,没留神,脚下失了重心,趔趄着摔倒在地。
李少坤没给他丝毫喘息的机会,揪着头发把姜会鹏扯到门垛边,疯了般拳脚往他身上招呼。论身板、打架能耐,他远不如姜会鹏,可肾上腺素激发出的凶悍,让少坤整个人变了。他的叫骂、姜会鹏的惨叫,都掩不住指节猛凿在骨头上的砰砰乱响。
这一幕突如其来,远超所有人想象,连段珊珊也懵在当场。
混混们欺软怕硬,眼看占不到便宜,竟谁也不敢上手帮忙。
段珊珊回过神,来不及掸掉身上的土,招呼本家的长辈合力拉开丈夫,指着姜会鹏说:“你们拢不到媳妇可跟我没关系,真要动手,先不说李家,段家也不惧你们。”
混混们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小娘们儿是段顺平的侄女。段猛子的名头在四邻八乡的混混圈里可谓如雷贯耳。传闻当年在牌室,有人亲眼目睹段顺平抄起一根条凳,把闹事的混混打翻在地,还把对方的脑袋踩进碳灰里碾来碾去。
姜会鹏满脸混着血和泥土,抱着脑袋,灰溜溜撤出了巷子。同行的混混们没想到吃了这么个大瘪,垂头丧气,一哄而散。
李家门洞重归沉寂,段珊珊抚了抚少坤的脑袋,嗤得笑出声:“不成器的傻狗,原来你也会打架。”
“就是上头了!”李少坤看着媳妇的衣服,嘟囔道:“看你穿的是啥……”
天黑后,村子一片死寂,除了偶尔响起的狗叫,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影。纵横交错的细街就像清空秽物的肠子,夜风东西乱窜,出村奔散入千亩,仿佛憋了一整天的闷屁。
路两侧矗着锈迹斑斑的路灯。这些路灯年久失修,灯丝老化,闪着暗黄的光芒。再加上灯杆遭到雨浸风蚀,漆面开裂剥落,远远望去,就像一排竖立的花纹巨蟒。
段珊珊沿着村路向西,迈过最后一组路灯投下的黄色晕圈,走进叔叔段顺平的家门。
“叔,姜老锅和杨头庄东口卖农药的任家,有没有从你这借过钱?”
自打李段两家结成亲家,李向东就放出风,说优先跟那些在段家借了小利贷款的庄户人家做相亲生意,他既有这个安排,带出去的光棍们八成都背了段家的婚贷。
“那两家啊,是从我这拿了钱。”
珊珊从段顺平手里接过账本。任伍家半个月前贷了十七万,跟相亲时间合榫,可是姜会鹏家陆陆续续贷了十九万多,而且最早一笔六万居然是九个月前贷的,按照一块钱每月一分五厘的利息算,几笔借贷累积已有一万六千多块钱的利息。
段珊珊问:“叔,姜老锅家怎么净是些碎账?他家儿子跟着我公公去国外拢媳妇,二十几万应该是一次付清的。”
“姜老锅家三女一儿,为了续香火,整日里托人相亲,依现在的行情,可不就是给女方家送钱?他自己没本事,婆娘又是个半病,只能耗三个闺女,几年下来,把闺女耗空了,只好从我……从咱们家一笔笔的借钱。”
段顺平顿了一下:“像姜会鹏这种只会在窝里屙尿的赖狗,砸多少都是白饶,姜老锅为了给他儿子拢媳妇,失了魂了。”
图
姜家
段顺平语气不紧不慢,不带任何情绪。借贷的庄户大都有一个吸血的子女,他见得多了,也不觉得哪个值得可怜。
段珊珊皱起眉头。姜老锅年老体衰,根本背不起这么大笔的债,但是叔叔还是源源不断地把小利贷放给他,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姜老锅的三个女儿替父扛下了巨债。
她无意求证,把账本递还,话锋一转:“三叔,姜老锅家算到这个月底的利息有一万六了,你去跟他说,这笔钱李家替他还,就当是耽误相亲的补偿……明天我和少坤过来吃饭,把钱带过来补账。”
“出啥事儿了?”段顺平感到疑惑,姜老锅跟段家和李家都素无往来,侄女怎么会突然要替姜家还利息?李家虽然殷富,一万六也不是笔小数。
“花钱出口气,捎带解决一烦心事,过后我再跟你讲。”
段顺平瞧着侄女。灯影下,她眉眼清秀,依稀还是出阁前那个俏丫头,不禁一阵恍惚。
他曾不只一次假设过,珊珊要是亲闺女就好了。膝下一儿一女,儿子是十足狗货,没读到高中,学业抛废,整日里胡侃乱哨,脑袋里全是狗粪。女儿学习虽然不错,但皮黑体肥,脸上不见半寸齐整,连珊珊的头发梢都比不上。
这也是他老婆对珊珊始终敌视的原因之一。
段顺平心狠手辣,却把亲情看得极重,自打收养侄女,他就立言要给她寻个好归宿。现在他兑现了昔日誓言,但不知怎的,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眼前的段珊珊非常陌生。她跟之前一样聪明漂亮,但意态镇静、目光犀利,跟印象中那个低眉顺眼,寡言勤谨,从来不添麻烦的小姑娘相去甚远。
“莫不是受了李家的影响?还是说……她本来就这样,这些年一直跟我扮戏?”段顺平暗暗嘀咕。
段顺平按照段珊珊的要求去了姜老锅家。
姜家听说李向东帮着抹了利息,乐得合不拢嘴,连说李家敞亮,段家地道。段顺平本来想好几条理由搪塞,结果一条也没用上。
几天后,姜会鹏和任伍在村南瓷砖门市前互殴的消息传遍村子。
这次打架非同小可。姜会鹏拿水平尺砸豁了任伍的下嘴唇,连带卸了三颗牙。任伍则用自行车把姜会鹏压在地上一通猛踹,身上硌出一条条血口子。两个人打红了眼,下手越来越狠,若不是被强制拉开,后果不堪设想。
姜会鹏和任伍本就是乡里出名的狗货,他们互相撕咬,正是大家乐得观赏的直播路演,反而没人好奇这两个狐狗搭档究竟为啥翻脸。
与此同时,有关李向东死在外地的谣言突然转了风向。街坊们议论纷纷,唱衰李家的乡村舆论不仅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还传出了“李向东在外地干大事呢!”
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即便李向东和段顺平这样万事不惧的能人,在人言江湖里也往往一筹莫展。可如今,一个已经深入人心的谣言居然不攻自破,这种反常让李少强和李少坤感觉摸不着头脑。
李少坤把好消息告诉段珊珊,却换来一声傻狗。
“一开始我也不知道管不管用,看来他们的脑子是真不好使。”段珊珊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仿佛对这事丝毫不觉意外。当日从段顺平家出来后,她便回到幼儿园吃住,再没有回过家。
“你嘟囔啥呢?”李少坤看着媳妇因熬夜而红肿的双眼,不禁心里抽抽。幼儿园对外托名是夫妻俩办的,自己只是幌子,里外都是媳妇操持。她从圈外踏进这营生,一没文化二没经验,每天千头万绪,其中艰难,实是一言难尽。
“你知道我在牌室里帮过几年忙……”段珊珊起了话头,却不往下说,而是推着李少坤出幼儿园,上了附近的田垄。
正是小麦抽穗的时节,风裹炎丝,虫蚜渐密,空气中蕴着一股粘稠的草香。笔直的乡路上,千万亩绿叶向着同一方向弯曲浮动,给人一种加速的错觉。
沿着幼儿园往北几百米,可见一座巨大的烟囱。这里本有一高一矮两根烟囱,某年村里闹怪病,死了十几个小孩,引发骚动。乡里的师婆辣姑演算,说是烟囱泄了地母的神气,批言“南北掐住双风口,东西庄户走骷髅”。乡亲们惊疑不定,为易风水,便凑钱把矮烟囱给炸了。
烟囱年久闲置,早已红砖剥蚀,但当年的痕迹仍然稍有留存。一条烟熏的黑线自顶滑落到底,在宽大的底座上积成一团乱污,就像一个巨大的男性生殖器,也因此得名“大裆棍”。
图
“大棍档”
段珊珊推了推李少坤,指指远处的烟囱,嘻嘻一笑:“你说这个东西像什么啊?哈哈!”
李少坤脸上一红,赶紧转移话题:“你刚才的话还没说完呢……牌室帮过忙咋了?”
“在我跟前你还扮小细犬哩!”段珊珊掀手把李少坤扯进地垄,哈哈一笑,往前跑去。她玩了好一会儿,直等兴奋劲儿过去,才终于换上平日的冷面孔说:“我问你,牌室里输钱的人发赖打架怎么办?”
李少坤犹豫:“那……就劝架呗,总不能跟着拱火……”
“我告诉你,输急了的人早就不是人了。他们听不懂人话,旁人怎么劝也是没用,最好的办法就是免掉台租,让输了钱的人凑一起接着玩……”
“输了钱还让他们接着玩?”李少坤感到奇怪。
“无论他们输得多惨,只要能赢回一块钱,或者看到有人比自己输得更惨,脑子立马就利索了,也就不会再动手了……”段珊珊嘴角轻扬:“姜家在我叔叔那里扛着小利贷呢,前天咱们不是给了我叔叔一万六千块钱吗?那是我替姜会鹏还的利息。”
李少坤睁大了双眼,不知道媳妇意指若何。
段珊珊接着说:“我破财给姜家还一笔利息,然后放出风去,说你们李家把上次去相亲的四个光棍的各项花销退给了姜会鹏。”
小利贷款关乎庄户人家的脸面,借贷双方经营着一套默契的保密习惯。除了中间保人外,往来贷金勾添和利息缺补全凭签押的文书。
也就是说,姜家的利息即便清账,在本金还清之前,也无法拿到有保人签字的账条。
正因为这个掣肘,姜会鹏明明得了李家的便宜,却没有办法证明得来的好处其实用来填了自家借贷的利息,跟相亲花销毫无关系。
他越是证明不了,就越遭到任伍的嫉恨,再加上段顺平的沉默,段珊珊放出的谣言,四五运作之下,便将一个私吞同伴钱财的小人形象塑成了。
狗货圈子里,一言不合就动手几乎是日常节目。
“姓姜的居然敢欺负我,活该找死!”段珊珊冷冷地说。
李少坤心里打了个突。段珊珊这手虽然漂亮,但是狗货们动手岂是闹着玩的?姜会鹏和任伍起了那么大的冲突,万一出现什么意外,后果不堪设想。他对姜会鹏恨之入骨,却也从没想过把他怎么怎么样,可段珊珊显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善罢甘休。
“村里那些跟爹有关的传言呢?”李少坤接着问。
“别人的嘴是堵不住的,只能让他们自己改口。我让你哥去跟别人说你爹死在了外面,又让你在村里闲逛,就是为了让说瞎话的人再编出新的瞎话。
“你哥名声不好,说出去的话没几成可信,旁人肯定半信半疑。人人又都知道你这傻狗是个老实孩子,看你在村里高高兴兴地乱窜,心里还不犯嘀咕?你们亲兄弟俩一个明着说黑,一个暗里描白,造谣的人总得选一个人相信,他们为了让自己编的瞎话可信,当然就选了你啦!
“只是他们没想到,你们兄弟俩说的话都是假的。”
“你可真行!”李少坤由衷佩服媳妇,心下也不禁黯然:“可是爹到底咋样了呢?”
“走吧,回家去。”段珊珊扯着李少坤的胳膊,沿路返回。
暮色淋到幼儿园的墙上,但鲜艳的涂彩还是穿透了乡间的烟尘,和半里外的村廓重叠在一起,仿佛新生儿身上的一枚胎记。李少坤和段珊珊挽着手,头也不回,朝着胎记的方向快步走去。
-未完待续-
作者
岩砚
原标题:《去巴基斯坦相亲记(八)》